霍里主教皱眉问道：“有必要吗？”
  “有，我们已经猜到了它的身份来历。我希望能够当着维恩先生的面，说出所有内幕。”
  事到如今，她仍希望无辜的子爵能活下去。在他面前挑明事实，也许能使他身上的东西自知无望，放弃杀死他，自行逃逸离开。这个可能性很小，但值得一试。
  她同时又怀疑，梅丽珊复仇的欲-望太过强烈，不顾自身安危，也要先害死全家人。其实在夫人死去的一刻，它就应该知道，有她和克雷德在这里，将复仇烈火不断扩大，最终波及堪莱亚王后的打算注定不能成功。它要么已经逃掉了，要么还安静地待在那里，等待最后一击。
  苏眉的要求有其合理之处，霍里主教认为不该拒绝，便望向侯爵，希望他下达这个命令。然而，侯爵烦躁地踱着圈子，仿佛没听到他们的对话。主教连问两次，却见侯爵倏地停下，像个雕像似的站在原地，大声说：“不用多说了，伊立叶把一切都告诉了我。我知道，我的妻子被怪物寄生，儿子则是所有惨案的源头！因此，我现在就去杀了维恩。他死掉之后，我就可以幸免于难了吧！”
  许多人都私下里想过，如果维恩早早死去，是否后续事件都不可能发生？但他们只是想想而已，从来没把这种想法宣诸于口。结果，侯爵本人竟要大义灭亲，想亲手杀死儿子，解决这件绝对没可能解决的麻烦。
  苏眉愣住，纵然早有预感，也不敢相信他真想这么做。霍里主教刚说了一句“你冷静点”，便见侯爵旋风般奔了出去，大踏步走向翼楼所在的方向。
  城堡由四个部分组成，并非全部联通。但维恩与父母住在同一个建筑物里，位于侧面，可以通过长廊和楼梯，随意前来侯爵夫妇的起居之处。
  苏眉看着侯爵出门，才反应过来，连忙跟在一大帮人后面追出去，同时听到巫妖低笑道：“我可真喜欢他，果然为了自己活的好，就什么都可以做。”
  弗兰尼侯爵能放弃女儿，当然也可以放弃儿子。他和侯爵夫人共同生活几十年，感情自然很深。但侯爵夫人已经死了，还是因为被怪物附身。在他看来，她死去反而更好，免得同床共枕之时，怪物从她身上爬出来，对他痛下杀手。
  有些人认为，维恩死亡可以平息敌人的怒火，以免引发更为惨烈的结局。但更多人看不过眼，不忍见到父亲杀死儿子的惨剧，追上去劝个不停，希望侯爵别这么冲动，先把维恩送去堪莱亚中枢教会，并申请法师联盟的援助。
  苏眉微微冷笑，因为她听到侯爵正在大声说：“中枢教会？我可不会这么做。那会波及到王后陛下，还是就让他这么死了的好。他死了，梅丽珊也该知足了。”
  她忽然觉得，如果梅丽珊出现，动手杀死弗兰尼侯爵，她绝对不会制止，反倒可能阻拦侯爵对维恩下手。不过，侯爵身边有那么多人，未必轮得到她阻拦。
  克雷德皱眉看着不远处的混乱，神情既意外，又略带轻蔑。他知道人类不会像他向往的那样，永远有着美好品质，以勇气和合作面对危机。但进入纳布尔以来，他的确大开眼界，发现人类可以比任何种族都高贵，也可以比任何种族都低劣。
  若说低劣，连巫妖都得憋足了劲儿，才能比得上那位正要砍儿子的高位贵族。
  苏眉从没听过克雷德叹气，但就在此时，他居然叹了口气。她十分吃惊，惊讶地望向他，却见他低下头，正看着自己，然后说：“大人，巴赛林可能会来。”
  “……为什么？”
  “因为它再不来，可能就没有出现的机会了，”半魔淡淡一笑，说到邪兽鬼时的口气，就像提到奥斯一样，“您希望我保护那个人类吗？”
  苏眉知道，克雷德看不起弗兰尼侯爵，从心底里看不起。但只要她点一点头，他仍然会依言保护他。她毫不犹豫地摇头，冷声说：“他的死活和我们无关，像他那种人，能活到现在，真让我郁闷……海恩哈姆，不要烦我，我没说你，你已经死了！”
  她顿了顿才说：“我本来想拯救维恩先生，但估计不太可能。而且我有理由相信，秽污之胎只要有一线希望，就会前往堪莱亚王都，对王后展开报复。到那个时候，它会引起更大的灾难。既然我们正好在事发现场……”
  巫妖在旁补充道：“那就最好赶尽杀绝，以绝后患，别让那东西有机会逃走，是吧？说真的，就算堪莱亚全国死光了，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。我宁可马上往东南走，先去我的法塔，把这种破事扔给国王和圣殿操心。”
  苏眉把它捏到眼前，阴森森地说：“那你恢复不恢复，和我又有什么关系，你准备给我多少好处？对了，你天天督促我和人家索要荣华富贵，那我帮了你这么大忙，你至少得让我富贵起来吧。”
  巫妖大怒，说：“不要东拉西扯地变换话题。你既然想这么做，那就去做好了。反正事情再糟糕，也有那个老家伙顶在前面，用不着你来负责。”
  他们落在后面，群体内部互相攻击，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。侯爵从不喜欢听从别人劝告，尤其事态发展严重，又牵涉自身时，更是一句话都听不进。
  翼楼已经被改造成颇为豪华的监狱，铁条粗而长，简直可以拦住山丘巨人。四名法师轮班监视，以免维恩击晕守卫，又一次私自逃离。他们见闹哄哄的一大群人涌过来，表情十分诧异。为首的法师迎上前来，问道：“大人，您要见子爵先生吗？”
  侯爵的声音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，“当然。”
  在这一刻，事情终于走向无可挽回的悲剧结局。
  主教并未采取强行限制侯爵的方法，因为无论如何，他们都得先见到维恩。苏眉警告他时，语气十分严肃，使他想起了很多可能。他希望在谈话之时，能够随时留心维恩的情况，以免话说完了，正主也无影无踪。
  但是，苏眉有一种强烈的预感，认为秽污之胎绝不会离开。它至今不露面，明显正在等待侯爵。此时侯爵主动前来，又会发生什么呢？
  过了这么多天，维恩已经接受了被监禁的命运。他仍然十分消沉，却不再愤懑绝望，责怪主教和父亲无法拯救自己。事实上，他正在等待有人前来押送，把他送到堪莱亚王都，接受进一步检查，也许还有接下来的审判。
  他也从来没有想到，父亲再次出现时，竟然杀气腾腾，表情扭曲，仿佛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。
  他本来坐在一张长椅上，无聊地盯着窗外阴云，猜测什么时候下雪，这时惊慌地站了起来，看着侯爵和旁边架住侯爵，不让他提剑砍人的圣殿武士。侯爵战斗能力并不弱，也曾响应堪莱亚王的号令，亲自率军作战。但眼前有这么多人，他注定没办法挣开他们。
  巫妖小心地评价道：“能看出来吧，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。如果他头脑清醒，肯定选择不为人知的时间，悄悄进来把儿子杀死，或者在饮食中下毒。这倒是件好事，至少我们现在能够亲眼看到，秽污之胎是怎么出场的了。”
  苏眉没有答话，只点了点头，代表她同意他的意见。侯爵夫人的死其实是压垮侯爵的最后一根稻草，彻底抹杀了他的希望。他很害怕自己也被寄生，抑或死的惨不忍睹，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。
  “虽然下手下错了地方，至少精神可嘉。”她无情地想着。
  维恩呆如木鸡，无法理解眼前的画面，但很快就听到了侯爵的叫嚷。侯爵大喊道：“都是你的错，非要去拜访索乌兰，结果把怪物带了回来！你死去姐姐的亡灵在作祟，只有你死去，她才会感到满足，所以你还是勇敢一些，像个男子汉，现在就用你的剑自杀！”
  苏眉双手交握在胸前，面无表情地盯视维恩。维恩脸色惨白，似乎不能相信侯爵的话。她都能看到他额头上的冷汗，不由感到同情。
  迪利安亲自上前，试图把侯爵按在椅子里，同时吩咐下属，要他们拿镇静用的药水过来。人群乱哄哄地聚在侯爵身边，总算成功让他坐下了。霍里主教终于也失去冷静，皱眉大声说：“就算你非要杀死他不可，也该让他死个明白！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，你不该告诉他你犯下的罪行吗！”
  苏眉见博尔娜仍在冷眼旁观，便向她走了几步，说：“最好让人散开，别围在一起。这地方是个很好的监狱，能阻止里面的人逃出去，当然也包括我们。”
  就在此时，维恩突然大叫一声，抬手捂住了脖子。但他的手很快垂落下来，露出被捂住的部位。那是颈部和锁骨的结合处，此时正不断隆起，像个飞速长大的肿瘤，最终长到了人头大小。凸起部分不停变化，形成清晰可见的五官，甚至还在长出毛发。
  这个过程速度很快，又太过骇人，让目击者足足愣了两三秒钟，才作出反应，急忙一涌而上，摆出了攻击姿势。
  他们并未立刻攻击，是因为维恩好像还没死。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双头怪物，脑袋痛苦地歪向一边，将空间让给新长出的脑袋。
  另外一个头迅速成形，居然是一张美丽的少女面孔，五官精致，生有一头灿烂的金色长发，脸上兀自带着微笑，和画像中的梅丽珊一模一样。
  博尔娜当场抽了一口冷气，可见心里极度惊骇。苏眉本想直接动手，只犹豫一下，便看到梅丽珊张开嘴，流利地说道：“父亲，你一定没想到，还有再见到我的机会吧。落入深渊的人，大多连变成怨灵的机会都没有，所以你肯定非常放心。”
  侯爵的歇斯底里终于结束，被这个场景吓了回去。他瘫在了座椅上，痛心地说：“果然是你，你果然不肯谅解我们！”
  梅丽珊大笑起来，笑声清脆悦耳，但越笑越低沉，最后仿佛从地狱中传出，说不出的阴森可怖。她扭动脖子，看着苏眉和克雷德，斥责道：“半魔，你是活火熔狱的魔将，为什么要来管我的闲事？要不是你在这里，我早就潜伏到我那亲爱的姐姐身边，把她从王后之位拖下来了！”
  想要动手的人当然不止苏眉，在场的骑士都已经拔出了武器。那位老迈的女法师也举起双手，作出施法动作，看样子正在准备一个圣光击。
  然而，其中不少人见过梅丽珊。就算没见过本人，也欣赏过那张巨大的油画肖像。这个时候，梅丽珊并未露出狰狞面容，言语中又别有隐情，顿时稍稍缓解了情势的紧张，让他们不由自主想听她还有什么话说。
  克雷德怎会对她客气，冷冷说：“你指使巴赛林袭击我们，竟还问我为什么管闲事？”
  苏眉见在场的大部分人都一脸茫然，兼十分紧张，便向前走了几步，斟酌着说：“我已经知道你复仇的理由，也认为复仇是正当的，可你不该牵连无辜者。那个老牧师与世无争，一心写他的著作，就因为他实力太强，你就杀了他。维恩先生在你死后才出生，更和这事毫无关系，你却对他做了非常残酷的事情。”
  梅丽珊冷笑道：“所以呢？”
  “所以我无法相信，你会及时收手，”苏眉平静地说，“即使你杀死了整个家族，也遏制不了对杀戮的渴望，因为你已经变成如此邪恶的生物。你就当我是为了维护世界和平好了，反正我不能冒上那么大的风险，任你离开，最终导致瘟疫扩散大陆。”
  她面对如此可怖的怪物，仍然一派自然，侃侃而谈。梅丽珊却没觉察奇怪之处，冷冷回答道：“你猜错了，索乌兰绝不无辜。他身为我的教父，的确不知情，但事情刚刚发生，他就猜出了真相。可他什么都没做，直接辞职隐居，装作什么都不知道。他抛弃了我，我为什么还要顾念他的命？”
  第80章
  苏眉大吃一惊，但仔细想想,又觉得是意料之中。
  索乌兰见多识广,自然了解深渊生物与人类的交易范例。他也许真不知道朋友夫妇准备做什么,看到交易结局后，才恍然大悟,从结果倒推出起因。然而,一旦说出事实真相,侯爵整个家族很可能遭受灭顶之灾，于是他选择了缄口不言。
  他辞去教会职位，自愿隐居在白鹭城，恐怕并非淡泊名利，而是觉得对不起梅丽珊。无论如何，梅丽珊是他的教女。他猜出其父母的罪行，却没有为她雪冤，因而品行出现瑕疵,大概确实无颜继续担任主教了。
  他对维恩格外偏爱，三天两头把他叫去,可能也因为不想让他和父母待在一起。毕竟一个人犯下严重的罪行，往往不介意再犯第二桩。谁知他们会不会因为更大的利益，又想牺牲小儿子？
  梅丽珊猜到了他隐退的原因，将他划分到需要报复的阵营里。从苏眉的角度看，索乌兰当然罪不至死。但在梅丽珊眼中，教父既然放弃了伸张正义，甘愿为凶手隐瞒罪行，那她回来复仇时，为什么还要考虑他的情非得已？
  苏眉发愣的时候，梅丽珊正在大声说话，尽情揭露侯爵做过的事情。她的声音忽而清脆，忽而尖锐，本身就可以当做攻击方式，很容易让人头痛起来。也许她等这天已经等了很久，说话又急又快。等她彻底说完，苏眉才皱眉说：“就算你没办法原谅你的教父，你弟弟呢？他做错了什么？”
  迪利安冷然说：“是啊，我的儿子呢？他比子爵先生还年轻，你竟然指使邪兽鬼杀了他。今天你有再大的冤屈，我也不能容许你离开。”
  梅丽珊冷笑的频率已经高过了巫妖，冷笑着说：“你们居然以为他无辜？虽然我不知道你儿子是哪一位，不过既然比他年轻……我猜他和维恩的关系很好，有着过命交情，对不对？”
  迪利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，忽然感到一阵恐怖，坚持问道：“那又怎么样？”
  “没怎么样啊，那时巴赛林看出他们交情莫逆，特地留下你儿子不杀，”梅丽珊露出天真表情，显的十分甜美，“还威胁他说，他召来了来自深渊的敌人，也许得上断头台。你儿子还活着，就有可能泄露秘密。你猜，你所尊敬的子爵先生怎么说？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