染指珍珠 第17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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旅者的斗篷 更新:2023-03-02 17:30 字数:4238
“他们……他们……”
一口气没喘上来,挺在床上奄奄翻着白眼。鲜血喷得贺老太君满身都是,老太君大惊,尖叫一声,也跟着晕厥过去。
沈舟颐睨着他们。
他洁净的袍角亦染污血,起身上前,低头看贺二爷,“伯父,您还好吧?”
贺二爷面若蜡色,堪堪止住血的伤口重新又崩裂开来。他喉咙中发出很难听的气鸣声,圆瞪着眼睛,急火攻心,眼看是不行了。
贺二爷剧烈地抽气,断断续续,眼角淌出泪来,要交代遗言,“戋……戋,我要见……见她……”
屋里屋外均静谧,空气沉寂得骇人。
沈舟颐单膝屈下,侧耳在贺二爷身边。
“伯父有什么话给戋戋,说与我听便可。”
贺二爷油尽灯枯,挣扎不得,终于还是撑不住去了。他本有遗言要交代,但在沈舟颐面前却半字不肯吐露,想必是些沈舟颐的坏话。
沈舟颐悄然半晌,缓缓帮贺二爷阖上双目。
贺二爷才堪堪四十岁,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殁了。若非晋惕的那些恶犬撕咬于他,使他周身发炎流脓,药石罔极,又怎会伤病而逝。
沈舟颐推开门,秋风荡过碧空一蓝如洗。昔日精巧别致的贺家园林,在秋色的映衬下满目荒冷。
他招来了贺家的主管。
事发突然,主管尚不明情状,以为贺二爷有吩咐。却听沈舟颐低声叹道:“去挂面丧幡在府外吧。二爷去了。”
·
这年秋天,坐落于临稽远郊的贺家秋初先丧了大爷,秋末又丧了二爷,祸不单行,白事的恐惧像厚重的阴云,抑郁地压在府上每个人的心头。
说来,贺家遭此惨祸,并非他们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,只因他家的女儿试图攀高枝罢了。
贺二爷故去的消息传到晋惕耳中时,晋惕正跪在祠堂,顽强地为自己不娶赵鸣琴的事和魏王妃等人对抗。
罗呈禀告晋惕说贺家高高挂起了丧幡,不是贺老太君就是贺二爷出事了。晋惕酸心,四肢麻痹凉透了。
多半是贺二爷死了……
没想到人命如此脆弱,二十板子就叫贺二爷死了。
他忧心如捣,愧悔似千千万万道利针扎在身上,第一反应是问,“她呢?她怎样了?”
是问戋戋。
罗呈不敢说。
贺戋戋能怎样,一介闺中女,蓦然死了父亲。
“贺家搭建灵棚,贺小姐也在守灵。她换上了缟素,恐怕三年之内都和您难有姻缘。”
晋惕倏然离开跪垫,暗郁着脸,就要往贺府去。
罗呈连忙拦道:“世子!您不能去,赵阁老的眼线时时刻刻都盯着您呢。”
晋惕唰地抽出随身的长剑,愠怒道:“本世子倒要看看,谁敢拦这柄剑。”
他执拗得很,完全没有上流人家那种圆滑世故,发起疯来不管不顾。
“世子,您不能去。”
罗呈拼死阻拦,“就算不为您自己,也得为了贺小姐。您现在是她名义上的‘杀父仇人’,您虽没杀贺爷,贺爷确是因您而死。您若想让贺小姐好过一点,就别去找她。”
罗呈知道用赵阁老来压晋惕一定压不住,唯有搬出贺戋戋,才能唤回他家世子的理智。
赵阁老如今虎视眈眈,强势逼婚。晋惕若真在赵阁老眼皮子底下找贺戋戋会怎样?
贺戋戋性命不保倒是其次,一旦赵阁老在陛下.面前奏晋惕一本,晋惕的世子之位和锦绣前程就都毁了,名节也会沾上“好色无耻”的恶名。
贺二爷是在魏王府被打得半残的,某种意义上,世子确实是贺戋戋的杀父仇人。那女子根本不是省油的灯,世子理亏着前去找她,她甫遭丧父之痛如何会给世子好脸色?
罗呈死都要拦着晋惕。
晋惕喃喃默念,“仇人,杀父仇人?”
哐当,他手中长剑掉在地上。
这可如何是好。
作者有话说:
(公众号梅馆小枝)
第23章 绵羊
贺二爷走得突然,和当年大爷一样不声不息,贺家阖府半点准备也没有。也正因如此,悲痛才加倍。贺老太君缠绵于病榻再也起不来了,贺三爷庸庸碌碌,也难担管家的重任,一应丧事打理全都落到了沈舟颐肩上。
吴暖笙虽平日里对贺二爷诸多埋怨,但他蓦然故去,还是哭得死去活来,晕死好几遭。
戋戋容色枯槁,身着白麻服,头戴丧帽,跪于贺二爷的灵棚前与长姊贺若雪一同守灵。有前来吊唁的客人,姐妹俩就深深垂目以示哀谢。
她在棺木前跪了十几个时辰,冷风呼呼地吹,身子半僵不僵,自己却也不知道难受。初冬寒气下垂,清晨柳树的枯枝挂着一层白色的霜,好不凄寂。清霜劝她先回去休息休息,她恍然不听。
蓦然一件外袍披在她肩头,戋戋回头,却是沈舟颐。他和她同样周身缟素,修长的身形立于萧条的冬景中,若落满雪的松木。戋戋揉揉红肿的眼睛,麻木的膝盖稍微动了动,瘫坐在地上,沉默着不说话。
贺二爷死前,她和他还刚刚闹过变扭。贺二爷一死,什么恩怨都被冲淡了。他是她哥哥,此刻能帮她料理丧事的唯有他而已。
沈舟颐道:“我替你跪会儿,你先回去休息。”
戋戋垂着眼皮,淡漠说:“不用。”
“这样不眠不休不像话。”
他顿一顿,提起:“伯父去前,曾有话想留给你。他若在天有灵,必不愿见你伤悲至此。”
戋戋倏然抬眸,“父亲有什么话留给我?”
沈舟颐摇摇头,“他没说完就去了。”
戋戋既忧且愧,银白的细牙紧紧咬着唇上的干皮。她甩开沈舟颐的手,一瘸一拐地离开灵棚,却没回自己屋里睡觉。先去探望了吴暖笙,吴暖笙病歪歪地没有精神。戋戋劝也劝不住,便嘱咐吴暖笙好生休息,又往寿安堂去看望贺老太君。
贺老太君年迈,比吴暖笙病得还更厉害些。祖孙俩烧了盆火炭,依偎在一起取暖,相互怜依。
邱济楚为贺老太君亲手熬制了补药,想劝老太君打叠精神。然他做事粗糙,熬汤药这种事需要精细把控火候,一不小心,药就被他烧糊了。
贺老太君更加闹心,烦躁地叫邱济楚退下。邱济楚一番好心反惹厌烦,亦有埋怨。
沈舟颐的性子却比邱济楚温和好多,除去贺家嫡生子孙外,也就只有他衣不解带地侍奉在老太君左右,与戋戋若雪等人一同尽孝。
他医术精湛,夜半老太君头痛欲裂之时,只消得他轻轻以烧烫的银针往头上一刺,老太君痛楚立减。老太君所用补药的药方,亦是他亲手写就。
戋戋信不过沈舟颐,叫清霜偷偷誊抄了药方,拿到外面给郎中看,怕沈舟颐会在其中下些慢性毒.药之类的。然外面的郎中却只夸写方者用药技艺纯熟,温和补气,又哪里是什么慢性毒.药了。
戋戋又问,药方里可有相冲相忌的药材,或者药材本身无毒,遇见某种常见之物例如水、花粉等就会大大损害人体?郎中摇头连连,反问她到底和写方者有何仇怨,要如斯恶毒地揣测那人?
戋戋无语,徒然离去。
清霜劝她:“小姐这么多心实在没必要,沈公子怎么会加害老太君呢?”
戋戋淡淡嗯,是她多心了。
她信得过沈舟颐的医术。恰恰因为她太知道沈舟颐医术的精湛了,才疑心外面那些郎中看不出问题的药方,未必真的没问题。沈舟颐若动用什么秘术,将害人之法包藏于无形之处,又有谁知道。
那日他趁人之危吻过她之后,她俨然捻神捻鬼,处处看沈舟颐都不顺眼。
每当贺老太君要服药之时,戋戋总以药物太烫太苦的名义叫沈舟颐先尝。后者欣然领受,当着她的面吞下一大口之后,才喂给贺老太君喝。
贺老太君连失两子后,深感人命似纸薄,从前满心想让戋戋做贵妇的心思淡了。她老了,也实在疲累,晋惕既是可望不可即的,放手算了。在她阖眼之前,总要把戋戋的归处妥善安排好。
沈舟颐一直服侍在她左右,事必躬亲,宛若亲孙儿般,叫老太君隐约生出几分把戋戋托付给沈舟颐的念头。
可惜沈舟颐已当众说过他有妾室在外,想必是对戋戋无意的吧。贺老太君甚是后悔,若三年前沈舟颐来求亲时她就把戋戋出嫁,不会有今日的窘境。
趁着沈舟颐不在,贺老太君拖着虚弱的躯体,问起戋戋的意思。非是贺老太君非要在贺二爷新丧之际谈戋戋的婚事,怕只怕她哪日也像贺二爷般溘然长逝,留戋戋孤零零在这大宅子中。
戋戋没说答应,却也没说不答应。
若在几日前,她一定会将沈舟颐渎亵她的事告诉老太君,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。但今时不同往日,贺家眼见是萧条了,晋惕又似镜花水月,她有何本事继续和沈舟颐对峙下去呢?
他对她还有意,她知道。
就像吴暖笙从前说的,踏踏实实嫁给平凡人,安安稳稳度一生,也没什么不好,不一定要当万人敬仰的贵妇出风头的。
“若祖母为你和舟颐安排,你日后得能容下他的爱妾才行。他月月都给那妾室大笔金银,想必是十分疼爱娇宠的。……说来惭愧,祖母到底觉得这桩婚事对不住你。”
戋戋联想起他对她浅尝辄止的那一吻,他现在还是贪图她色相的。宠妾灭妻的事沈舟颐应该做不出来,只要她肯向他低头,以妻子的身份好生与他相处,日子还是能过下去。至于纳妾,天下哪有男人不纳妾的。
休谈晋惕,她与晋惕之间隔着贺二爷的死,婚嫁是再不能的了。
·
贺二爷头七之后的第五天,戋戋头次出门。她要往河边去放纸糊的白河灯,祈祷贺二爷在天之灵能安息。
近来她伤神太多,清澈的眼珠隐隐有浑浊之感。沈舟颐陪她一道去,亦亲手为贺二爷放了河灯。北风凛冽,满地风霜,很快河面将冻结。如此悲景下,两人相顾恻然,谁也没太多的话要说。
河边淤泥多,湿滑不堪,覆着层薄薄的冰霜。沈舟颐怕她跌倒,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。戋戋呆呆瞥向河心倒影中靠在沈舟颐肩头的自己,无声默认了这段情愫,没有反抗。
她眼睑还是不断有泪水要流,沈舟颐放低身段,吻去那些纵横交错的泪,动作轻柔,似在吻一只秋天新生的绒鸟。
他唤她的名字,爱怜横溢:“戋戋。”
就在昨日,赵鸣琴的嫁妆抬入了魏王府。圣上亲临魏王府,为晋惕和赵鸣琴下旨赐婚。一切都无可改变,赵鸣琴会是无可争议的世子妃。
沈舟颐托着她柔嫩的脸蛋,认认真真地问:“……告诉我你的选择,好不好?”
他的妻,抑或是晋惕的妾。
他曾答应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、十里红妆,会一一兑现。他答应送她出嫁也会恪守,只不过是送到他自己的罗帐内。
戋戋避过头去,仍犹豫着不肯就范。她不相信迄今为止的一切都是巧合,或许从开始沈舟颐就没打算让她出嫁。她思及此处便气得瑟瑟发抖,但细想来又怪不得沈舟颐。
他什么都没有做,甚至还愿意在她最落魄时娶她。她和晋惕分开都是命数使然,硬要怪的话只能怪赵阁老、魏王妃那些人,而与沈舟颐无尤。除去那日发高烧他未经她同意吻她外,他一直勤勤恳恳为贺家效劳,甚至还在晋家的屠刀下救过她的命。
见她犹豫,沈舟颐道:“如果你执意许给晋惕,我仍会把该给的嫁妆都给你,叫你风风光光当个贵妾。但日后在魏王府活得怎样,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。”
戋戋讶然抬眸,青丝被寒风吹得散乱,没想到沈舟颐会如此说。
戋戋羽睫轻颤,双手惆怅地捂住脸。她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麻木,在他的徐徐诱.哄之下,摇摇欲坠。她的声音很小,小得令人听不见,隐约是句“舟颐哥哥”——前些天,明明她已生疏地管他叫沈舟颐了。
沈舟颐拿下她遮掩的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