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起上海滩 第7节
作者:
八溟子 更新:2023-12-30 18:21 字数:4182
孩子们怎么能不喜欢她呢?
还有一件让梁琇惊喜的,这里把她的两顿饭也管了!
她不会做饭。
她进了厨房、看到厨具,是不知所措的。刚来上海时,有次她饿了想做点东西吃,结果差点把人家灶披间给点着了,被二房东好顿说,从那以后她就更怕厨房了。
所以,她只能在外面买着吃,有时候半夜肚饿,实在难受,就只能忍着。赶上运气好,遇到了弄堂口吆喝着的挑担,她就从窗口顺下个小篮子,装进一口小锅和一点钱,然后提上来一份果腹之物。
逃难时,她是第一次挨那样的饿,结果落下了胃痛的毛病。现在吃饭不及时,仍然饥一顿饱一顿的,胃是一直没见好。
所以伍兰舟让她“要是不嫌弃这里的饭菜,就不用客气”的时候,她开心坏了,这可是有地方吃饭了啊。
刚开始,她一直想付钱。她觉得说好了是来帮忙的,却白吃人家的,就像是借机来蹭饭占便宜一样。
“梁小姐,您是来帮忙的,要是咱这里还收您钱,那不成了只知道钻钱眼的白眼狼了?”食堂的老冯不光不要钱,又多给舀了一勺最好的菜往她的饭盒里盖,吓得梁琇连连摆手,直呼吃不了,留给孩子们。
梁琇是等孩子们已经打完饭了,她才去的。开始吃饭了的小孩子们,看着梁老师抱着饭盒一连退了好几步,为了躲冯叔的菜勺子“落荒而逃”,都哈哈笑了起来。孩子们笑得脆响清亮,像一串串被摇起来的小铃铛。梁琇站定了,羞得扶了一下额,接着就跟孩子笑成了一片。
伍兰舟看在眼里,心下慨叹,真是个实在的姑娘啊。
这天,伍兰舟把梁琇叫到了办公室。
梁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见伍兰舟微笑着让她先坐下,自己接着也坐下来。随后拉开办公桌抽屉,拿出一个红色纸包,然后拉起她的手,放在手心上。
梁琇顿时愣住了。
“梁小姐,这是我们院的一点心意。”
梁琇这下明白了,赶紧放下红包,手往后缩,“这我不能收。”
“梁小姐,你在这里这些天,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。你不知道你教得有多好,孩子们有多喜欢你。这是你应得的,不多,但这是院里的心意,你得收着。”
梁琇心里的确感动,但是态度也非常坚决,“那大家的心意我领了,这钱留给孩子们。”
结果又是几番拉扯,给是真心给,不要也是真不要。
最后她彻底急了,“如果您再这样,我以后就不来了!当初说好的,我是来帮忙的。如果收钱,就不是帮忙了。意思就全变了。”
伍兰舟这才不再硬往梁琇手里塞,但是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,不无担忧地问,“丫头,在这大上海,孤身一人,无依无靠,一个月二十来天在我们这,你靠什么生活啊?”
哦,原来是担心这个啊。
梁琇顿时来了精神,“伍院长,我有钱了!我上个月往好几家投稿,一共发了五篇。这个月,扣去房租,还剩了不少呢。再说,在院里吃饭,也是帮我省钱了呢。”
伍兰舟听着,不禁泛起了一丝心酸,真是个好姑娘。她打量了梁琇片刻,这么好的一个姑娘,总得有个更好的去处——
突然,她一拍脑门,“丫头,你想不想做家庭教师!”
家庭教师?
梁琇从没想过当家庭教师。
犹豫了一下,她谨慎道,“得看是不是正经人家,教多大的学生,而且得师生投契,互相都看着不顺眼,肯定也不成。”
“人家你尽管放心,我们伍家多年的老交情。那是个小女孩,特别乖,年前被车门夹坏了脚,在家里养着,着急上学。家里害怕耽误养伤,之前给请过一个老师,但是结婚了不再教了。过年那阵儿让我帮着多留意,我这不刚就想到了你。唉呀简直太合适了,越想越合适!”
“这恐怕要先见一面,互相看看情况再说。”梁琇有点犹豫。
“那太好了,我这就跟他们家说。等安排好了,我陪你去。”伍兰舟难掩激动。
“谢谢伍院长,”梁琇想了想,“那我有时间,还能回来么?”
“嗯?”伍兰舟一下没反应过来,旋即仰头大笑,拍了拍梁琇的手,“傻丫头,你想什么时候回来,就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第8章 “梁小姐会武么?”
天暖了起来。虽然晚上还有凉意,但白日里,尤其午后,温度已经非常宜人了。一开窗,微风就裹着嫩叶的清新扑进屋里来。
秦定邦在窗前站了会儿。路边的梧桐新叶已经展开,上海一进四月,到底比三月更有春天的样子。
会计刚把账本送给他看了,要不叫打仗,盈利情况会远比现在好得多。他在脑中理了理,今天要办的事,他都处理完了,那些处理不了的,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结果的。他随手拿起放在唱机旁边的唱片,看了看,又放下。
“三少爷——”张直敲门。
“三哥,我!”张直话没说完,詹四知就挤进了屋,“三哥,我找你有个事。”每次来,詹四知差不多都是这句开场白。
“嗯,你说吧。”秦定邦回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三哥,我记得你有一本公共租界的地图册,叫……”詹四知说着,从兜里掏出了张小纸条,照着念道,“叫《上海市行号路图录》,是不?”
“嗯。”
“三哥能借我不?”詹四知面露期待。
“为什么?”秦定邦又转身望向窗外。
詹四知轻车熟路地拉过一把椅子坐下,“三哥,这个月我要去采访,有这个地图,我找地方方便。”他工作的那家报社虽小,也总得发文章,版面上不能开天窗。
“有空到我这借,为什么不自己买一本?”秦定邦没回头。
“三哥别提了,我去买过了,但是没了。说是法租界的册子要开始上货了,可我要的是公共租界的啊。”詹四知显得很有些挠头。
秦定邦相信詹四知真去书店找了,但也能猜出他肯定只去了离詹家最近的那爿店面,其他家的有没有就不管了。
有时候也不知他到底是在耍小聪明,还是懒到一定程度反而显得呆。
不管怎么说,看来是用做正经事的。
“在我家了,是等我明天带过来你找我拿,还是一会儿随我到我家取?”
“三哥,还是早点好,但是我自己不好意思去。而且……”詹四知脸上堆起了褶子,很快皱成了颗核桃,“上次大水师傅给我们家做的饭,客人们赞不绝口。我爹说要去谢谢你们,可我一小字辈的,今天也没带礼品,要是遇到秦伯伯,多失礼啊。”
“我父亲去朋友家了。”
秦世雄今天一早就被伍泊舟叫去,他们老哥俩年龄大起来了,聚得就多起来。这次到这家聚,下次就到对方家里聚。
秦定邦拿起风衣,“跟我走吧,我今天忙完了。”
詹四知心下雀跃了起来。他特别喜欢看秦宅大门旁边那棵几十年的大樟树,壮实有力量,仿佛天塌了都有它先撑着。樟树旁边的玉兰花,开起来更是好看极了,满树雪白,遗世独立一般。要是再过段时间,秦家花园里的荷花也会开,那个荷塘他小时候去玩过,还脚滑掉下去一次,喝了好几口水,幸亏秦三哥眼明手快给他拎了出来。
他爸爸时不时跟他念叨,秦老爷子当年真会挑,买下了这么好的一片宅院。他们詹家,房子不小,院子却只能勉强停下那辆车,更别提花园了。
秦定邦和詹四知走进客厅后,发现今天家里有客人。
“阿姨们好!”詹四知先跟两位长辈见了个礼,他不认识伍兰舟,就一齐称呼了。
池沐芳正和伍兰舟在聊天。秦定邦能看出来母亲心情很舒畅。还有两个背对着他们的,有一个是秦安郡,闻声正把脸贴在沙发背上望向他和詹四知。
“伍阿姨好,”秦定邦跟伍兰舟问了好,“母亲,四知找我拿东西,我们先上楼了。”
“先别急着走,给你们介绍个人,”池沐芳脸带笑意,“这位,是梁小姐。”
另一个背对着他们的女子,缓缓站起身来——
“你们好。”
下午的阳光温暖炫目,从云彩后一股脑涌了出来,穿过客厅的落地窗,倾洒在梁琇的脸上,梁琇瞬时眯起眼睛,几不可察地躲了一下,之后转脸看向他们。
她今天穿了一身天青色的裙子,外面是一件蜜合的薄毛衣外套,之前那头长发一到南市就剪成齐耳短发,几个月过去,还是没能够得着肩。
“梁小姐,这是詹家小少爷,詹四知。”池沐芳介绍道。
“詹先生好。”
“这是我的三儿子,秦定邦。”
“秦先生好。”
“梁小姐好。”
秦定邦和客人寒暄完,正欲上楼,怎知詹四知却并没跟着他。他转头一看,这人嘴巴张了半天,伸着一个手指在耳边晃了好几下——
“梁琇!你是梁琇!”
梁琇愣住,不知道这位詹先生是怎么认识的自己。
“我也是燕大的啊,我是新闻系的。”
梁琇跟新闻系的都不认识,也压根没料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一个校友,只能再次点头致意。
“阿姨们不知道,梁琇是我们燕大校园里的风云人物,优秀得无以复加。”詹四知抬高了声音。
“詹先生谬赞。”梁琇有些尴尬。
怎知詹四知就像开了话匣子,“她是梁平芜教授的千金,梁平芜教授是我们燕大著名的学者,在美国和德国都留过学,我还去听过梁教授的演讲呢,真是醍醐灌顶。对了,梁琇还是大名鼎鼎的教育家梁壑青的侄女。梁琇,我说的对吧!”
詹四知显得兴奋又得意,仿佛让长辈们知道自己曾和如此优秀的女孩同校读书,与有荣焉。他眉眼飞扬,急切地想得到梁琇的回应。
这些事,梁琇自打从北平逃难出来,就再也没被人提起过。事实上,她自己,无论在北平,还是在上海,都不会主动提及。
但是今天,一屋子除了伍院长尚且算熟识些的,其他人全是初次见面。如此突如其来地,被一个知晓自己的陌生人,一股脑说了这么多足够算作私隐的家族事,她感到不适,甚至有被冒犯到。
所以,她只礼貌地微微抿了抿唇,并没有回詹四知的话。
秦定邦看了眼梁琇,拍了把詹四知的肩膀,往楼上指了一下。
詹四知这才意犹未尽地打断了话。
梁琇心里谢天谢地,这人可终于住嘴了。
于是,该上楼的上楼,该聊天的接着聊天。
梁琇见到秦定邦的第一眼,其实有一闪而过的熟悉感。但也就那么一闪念,并没放在心上。她温和地看向秦安郡,“恐怕我要看一下安郡小姐的课本,再确定怎么一个讲法。”
“我去给你拿!”秦安郡雀跃道。
自打第一眼看到梁琇,秦安郡就喜欢这个姐姐。
她看到梁小姐一见她就跟她笑,笑眼弯弯,里面盛满让她莫名心安的能量。所以她主动坐在了梁小姐身边。越听梁小姐说话,她就越觉得一定要让梁小姐做她的老师。她喜欢梁小姐说话声音清润,喜欢她不疾不徐的娓娓道来,喜欢那些话听起来好有见地、好有道理。
她甚至还想像梁小姐,哪怕一句话不说,也能散发出沉静的力量和光芒。
尤其刚才听到四知哥哥的话,天啊,梁小姐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那么多。
她一定要留住梁小姐!她要快点让梁小姐看到课本,不让她多等一刻。
自打受伤,秦安郡还从未这么急切地想要快些行动。
只有她知道课本放在哪,她撑起拐杖就往沙发外面蹦——双拐架着,用一只脚蹦。
然而动作太大,没蹦两下就失了平衡,一支拐杖在瓷砖上打起了滑,顺带着整个人也被拐杖扯开向前扑出去。